宴安

浮萍不堪寄

【双璧】初雪



平安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。蓬松的雪将树枝裹上白色的丧服,仿佛是为了哀悼秋的逝去。树林深处,人迹罕至,在茫茫的大雪中,一场古老的族会召开。千百阴阳师聚集在此,撑起了金黄色的结界。

晴明穿着白色狩衣,悠闲地踱着步,雪没过了他的脚踝,藏起轻微的脚步声,似乎上月刚遭遇一场惊险刺杀、险些被一刀贯穿胸口的另有其人。台下一个与晴明七分相似的人被五花大绑丢进雪坑,周围人瞟了一眼,又迅速低下头去。

与其说是审判,不如说是一场认罪伏法。阴阳师嫡系继承人之一对自己买通仆从、扮作某人刺杀的行为供认不讳,晴明立在台上听着,手指却在发抖。

他的好弟弟那日……扮作了叙一,才将近得手。晴明清楚地记着那浑身无力的感觉,一瞬间失去法术变为凡人——难道,这便是传说中的“咒”?他收敛了思绪,望见远方日照金山,牵起一抹苍凉的笑。

“不是我杀了他。”

“晴明,你还是这么道貌岸然。”就算沦为阶下囚,他依旧仰着头,拍了拍肩上的雪,膝行一步,“你会后悔的。”

周围的侍卫拔刀出鞘,白光映在惨白的脸上。

“你会后悔的,晴明,你会后悔的。”他淡然步入灭绝的阵法,“我以魂魄起誓,以五十三代阴阳师嫡系血脉起誓——你与挚爱,注定一个孤独终老,一个尸骨无存。”

“没用的。”晴明转了转手上的戒指,在碰到决绝的冰蓝色眼神时愣了一瞬。一瞬也够了——那双眼睛里透出了叙一的身影,紧接着,眸子里的叙一似乎走了出来,轻轻唤了一句,“晴明,过来。”

晴明抬脚,眼角湿润了一瞬,珠泪滴落在雪上。

“你回来找我了吗?”他不自觉地呢喃出声。一滴泪就够了,对于擅长阴阳术的人来说。一刹那,天雷滚滚,雪飘着飘着,成了牛毛一样的雨丝。阵法里的人放肆地笑着,笑着笑着,成了光影。

“我找到你的弱点了。晴明,我在地狱等你。”

天象异动,光影散落……

以魂魄为代价的诅咒,成了?



叙一觉得自己有点倒霉。

因为被绊了一跤的骨折、被大风天掉下的花盆砸在肩上,还有……晴明忽然的冷淡。平安京的初雪夜,雪下到一半变成了雨。晴明半夜跌跌撞撞回来躲进卧室,昏暗的灯光显得他脸色蜡黄。叙一做不出把人堵在角落逼问的事情,只能担忧地看一眼他紧锁的眉头又垂下眸子,轻轻环住了后背。

“别怕,我在。”

晴明大约是想说什么的,叙一想,他的嘴唇蠕动几次,又归于平静。

为什么我没有勇敢些,问一句呢?就在我犹豫的时候,我们的时间就漏完了。三年后的叙一想。

这种诡异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昨天,叙一陪晴明逛超市的适合倒塌的、一人半高的货架。
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晴明一把推开叙一,肩膀被狠狠砸中。他望着随风摆动的断裂的铁链,说,我们分手吧。


“叙一先生,这是您的机票。”

登机口 人潮汹涌,叙一踮起脚尖搜寻着白衣裳。“你若是来找我,我就……”跟你回去?不行,这太卑微了。赌气登机?看起来又太冲动了。

他默默期待着晴明的试探,却自始至终没得到结果。手机上悄然弹出一条信息,他的身子随它一同抖了一下。在看清是谁之后,又默默叹了口气。

是魅影。魅影说要来接这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。叙一笑了笑,抱歉地回了一句给您添麻烦了,之后按下了关机键。飞机很快起飞,叙一恨恨地想,他再也不要回来了。所以,他错过了极少人知道、但又极其重要的消息。

“杀阴阳师族长之人,可取而代之。”

偏安几百年的家族逐渐凋零,这个饮妖血而生的家族,在太平盛世,是时候乱一乱了。

叙一的厄运并没有远去。突然倒塌的玻璃门尽管因为他躲得及时而没有砸在身上,飞出的碎片却划伤了脚。叙一并不信怪力乱神,从初学之后晴明的那句“离我远点”到如今颈上一摘下就会厄运缠身的护身符,实际上,叙一一个字都不信。他把自己淹没在钢琴声里,魅影却说,他的琴声是苦的。

直到——直到那天格外闷热,屋外蝉鸣吵得他无法静心。信步沿着小径走到花园尽头,听见魅影压低声音说着什么。由于多年对音乐的敏锐,他极快地分辨出来——电话那头,是晴明。只是不知,是那个缠绵缱倦地耳鬓厮磨,“我永远不会负你”的晴明,还是那个与他两相诀别的晴明?

蒲苇一时纫,便作旦夕间。

像灌了铅一样,抬不起、落不下的,又何止他的双脚?

我想见他。心底荒芜的角落,随着一缕微风,又有了新芽破土而出。他用了两年半的时间把思念燃成灰烬,到头来却发现,不过是自欺欺人。

我要见他。灼灼的思念把我从里到外烧透,烧的我身形憔悴,只剩一个空壳子。

叙一忘了怎么收拾东西、与魅影告别、怎么登机的。他满脑子都是晴明,下机后直奔约定的地点。七年前的烟花下,晴明的手悄悄靠近,小指试探地出碰了一下叙一的指腹。察觉到一瞬的颤抖,他伸手抱住了骨节分明的弹琴手,脸烫的像发烧了一样。天空中炸开一朵烟火,掩住了怦然的心跳。七年后——

今天没有烟火。

晴明一动,式神从门缝钻进去落入掌心。他放下贴双颊的冰袋,回身道,“阿叙,我们走。”

窗外下雨了。雨在窗户上炸开水花,汇成蜿蜒的水。叙一望着窗外发呆,不妨身后一声“叙一前辈”。

他何时会隐藏脚步声了?

叙一盯着窗外的雨丝,抬手想关窗,却发现脸上的冰凉并非来自窗外的风雨。他深吸一口气,刚想转头扑进晴明怀里,却听到一声“阿叙,来见过叙一前辈。”

“叙一前辈,初次见面,请多关照。”

叙一僵了一下,几个呼吸间,抹干净了泪水,扯出笑容。

“叙一。”

“晴明。”

两人同时开口。

“叙一前辈,我要结婚了。”天花板的吊灯怎么在晃呢?

“和阿叙结婚。”窗外雨打在窗上的声音无限放大,叙一捂住了耳朵。

“我敬您。阿叙身子不好,不便饮酒……”别说了——别说了——晴明!

叙一歪歪斜斜地站起来,喉头一甜,鲜红的血从惨白的唇角流下。他近乎漠然地擦擦嘴角,身子一软,失去了知觉。

恍惚间他听见了仪器滴滴的刺耳噪音,夹杂着时远时近的呼唤。它隔着重重迷雾,被一阵风送到耳边。

忘了我吧,连着七年前的烟火,六年前金牌,五年前平安京的初雪……带着那场初雪里的阴差阳错,带着所有的爱、恨、欢喜、绝望……连着我的墓碑,一块忘了吧。

不。忘了这些,我还是叙一吗?我还是那个活生生的叙一吗?

混混沌沌之间,他听见晴明远去的脚步声。咔哒一声,门关了。

“阿叙再扮一次叙一好吗?三年前的七月十三日,晚上七点。”晴明望向虚空,“明天,你就可以跟你主子汇报完成任务了。”

“他没有时间了,我也是。”





晴明牵着阿叙的手,将他描摹成叙一。他们走过琴房,留恋地碰了碰黑白琴键。他们最后一次喂流浪猫,看它将饼干碎屑舌舔舐干净。他们做了鸡毛蒜皮的小事,但这些事从前并不令人厌烦。最后,晴明推开了叙一的房门,阿叙识趣地退了下去。

“对不起,叙一,对不起。”晴明又灌了一口酒,借着微醺道,“你曾说若真到了生离死别,一定要让你先走,留我一个才好。”

窗子被风拍得膨膨作响,分明冬天已至,平安京却没有迎来初雪。

“我食言了。叙一,三年前的初雪那夜,有人以魂魄为代价诅咒我与我的爱人阴阳两隔。”晴明状似调皮地眨眨眼,眼眶的酸涩没有一丝缓解,“你让了我七年,再让我最后一回。这次,我就自作主张了。”

“请原谅我的任性,下辈子,我还回来找你。.只是下辈子,我不会再推开你了。到时候,你可别不要我。”

冲天的火光从他的心口燃起,将晴明整个人罩在里面。叙一不安地皱起眉头,似有所感一般用指尖抓住了虚空。"别走。”

人类怎么能能与通晓阴阳的阴阳师抗衡呢?

大幅的灵力溃散惊了族人人,他们争失恐后地赶来,只见到火光中未曾移动一步的身影。

平安京下雨了。下着下着,成了飞雪,为大地披上的不知是婚纱还是丧服。

晴明死了,叙一才能活.

若是被诅咒的人消失,诅咒将不复存在。

叙一的心电图渐渐有了起色。他睁开双眼呼出浊气,一眼望见了今年平安京的初雪。

十二点,新年的钟声敲响响,窗外又放起来烟花,远远望去像星星从空中坠落。他吃力地撑起身子,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。

上次钟声以降调敲响时,晴明说,那是他们族中生变,族长的丧钟。七秒一次,以降调——

谁是现任族长?

叙一一双弹钢琴的手抖得连手机都拿不稳。他颤抖着开始计时,从一秒到七秒,正好听到了第二声钟响。叙一丢下手机,连风衣都来不及穿,赤脚在雪地上奔跑。

“晴明——”

树枝划伤了细月嫩的月脚心,落雪覆上了乌黑的短发。他找到晴明了。晴明安静地躺在雪里,头盖着白雪,手怎么也捂不热。.

他没有气息了。初雪落在身上,白色的狩衣与之相映。叙一的额头贴着晴明的鬓角,轻声道:我找到你了。

阴阳师的丧钟伴着新年的钟声敲响,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,将千疮百孔的心炸的血肉模糊.铺天盖地的欢呼声,他送走了他的爱人。

他们在三年前的初雪里迎来了生离,在今年的初雪里,又迎来了死别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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